陳虻把我交給那個拿衛生紙上臺的家伙:“練練她。”這家伙看著跟那天不大一樣,嚴肅地看了一下我:“你寫一寫建黨八十周年節目的解說詞。”
這個……
我倒真敢寫,洋洋灑灑。
寫完給他,他真是特別善良,看了一眼,連嘆氣都沒嘆,誠懇地說:“你回家休息吧。”
我要做的這個節目叫“時空連線”,搭檔白巖松,每天十六分鐘的時事評論,連線多方專家同時討論當日新聞。我之前從沒做過新聞,陳虻也沒看過我在湖南衛視的節目,不過直覺告訴我最好別問他是怎么發現我的,這種人絕不會按正常方式回答你,還是少說少問為妙,免受羞辱。他只說了句:“我們要給白巖松找個女搭檔。”
年會的晚上有人打電話來,聲音低沉:“巖松要跟你談談。”我一去,一屋子男同志,挺像面試。后來才知道,白巖松這個人什么都彪悍,就是不習慣跟女生單獨講話。
大家跟我聊,他只插空問了兩個問題:“你喜歡誰的音樂?”我好像說的是平克·弗洛伊德。他問:“華人的呢?”“羅大佑。”他沒再問什么,只說了一句:“這是條很長的路,你要作好長跑的準備。”
第一期節目就是慘敗。是關于剖腹產的話題,我自己聯系的嘉賓、醫生、生孩子的人、社會學家,約好演播室,化好妝坐進去,幾位臺領導正從玻璃外路過,看了一眼:“有點像小敬一丹。”陳虻給我打了一個電話:“這就代表認可啦。”
現場采訪只錄了三十分鐘,談完剖腹產怎么不好,就順利結束了。那會兒我不把電視當回事,在紙上編完稿子,讓同事幫忙剪片子去送審,自己去外地耍了。
放假回來,在辦公桌上掛只大畫框,是在西藏拍的照片,還弄個水瓶,插了些花花草草。
看辦公室人臉色,知道審片結果很不好。大家不好跟我轉述最狠的話,只說已經這樣了,你就把結尾再錄一遍吧。
陳虻公開在會上批評我:“你告訴人們剖腹產是錯誤的,自然生產如何好,這只是一個知識層面,你深下去沒有?誰有權利決定剖腹產?醫生和家屬。怎么決定?這是一個醫療體制的問題。還有沒有比這個更深的層面?如果你認為人們都選擇剖腹產是個錯誤的觀點,那么這個觀點是如何傳播的?人們為什么會相信它?一個新聞事實至少可以深入到知識、行業、社會三個不同的層面,越深,覆蓋的人群就越大,你找了幾個層面?”
我越聽心底越冰,把結尾一改再改,但已無能為力。
年底晚會上,同事模仿我,披條披肩,穿著高跟鞋和裹腿小裙子,兩條腿糾結在一起坐著,把垂在眼睛上的頭發用手一撥,摸著男生的手,細聲細氣地采訪:“你疼嗎?真的很疼嗎?真的真的很疼嗎?”底下哄笑,都認同是對我的漫畫像。
白巖松當時是制片人,壓力比誰都大,也不能拔苗助長,別人笑我的時候,估計他心里比誰都難受。有次我穿印花紗裙子到辦公室,他叫我過去,說:“回去把衣服換了。”
每天節目結尾主持人都要評論,我別扭壞了。按我原來花里胡哨的文藝路子,肯定是不行的,按節目的習慣寫,我又寫不來。一遍又一遍,都過不了關,到后來有一次沒辦法,白巖松遞給我一張紙,是他替我寫的。
每次重錄的時候,都得深更半夜把別人叫回演播室,燈光、攝像后來已經不吱聲了,也不問,沉默地隱忍著。錄完,我不打車,都是走回去,深一腳淺一腳,滿心都是對他們的愧疚。